具有5000多年文明史的中華民族,聳立唐詩、宋詞兩座文化高峰,江西詩派也是中國文化長廊上一顆璀璨的明珠。清代戲曲家蔣士銓在《辯詩》中說,“宋人生唐后,開辟真難為”。 作為宋代最重要的詩歌流派,江西詩派是怎樣形成的,又是如何另辟蹊徑的呢? 一祖三宗 北宋建立后,隨著社會經(jīng)濟的復蘇、科舉的推行、出版業(yè)的發(fā)達、儒學運動的復興,北宋的文化事業(yè)日趨蓬勃,文化氛圍日漸濃厚。穩(wěn)定安逸的生活為文人吟詩作賦奠定了優(yōu)渥的物質基礎。 宋初60余年中,詩壇以學習白居易、賈島、李商隱詩風為主導,整體創(chuàng)作仍受晚唐五代詩風的影響。北宋中期,歐陽修作為文壇宗主,領導詩文革新運動走向高潮。這場革新運動不僅清掃了晚唐五代的萎靡文風,也滌除了當時華而不實、險怪奇澀的詩風,為宋詩的發(fā)展起到重要作用。 除了歐陽修,梅堯臣、王安石、蘇軾等人也提出了詩歌見解,將詩文革新運動進行到底。蘇軾成為繼歐陽修之后的文壇領袖。在蘇軾門下,聚集了大批文學才俊,其中黃庭堅、張耒、晁補之、秦觀成就最突出,合稱“蘇門四學士”,加上陳師道、李廌,稱作“蘇門六君子”。宋人已經(jīng)突破唐詩的藩籬,樹立了宋詩的新風貌。 修水縣杭口鎮(zhèn)雙井村的黃庭堅雕像。李學軍/攝 江西詩派開山祖師黃庭堅,出生于修水縣雙井村,少有“神童”之名,7歲寫下《牧童詩》:“騎牛遠遠過前村,短笛橫吹隔隴聞。多少長安名利客,機關用盡不如君。”還有佳話盛傳,有一天,舅舅李常來到黃庭堅家,想試他的才學,見院內有一棵桑樹,便以桑、蠶、繭、絲、錦段為題吟上聯(lián):“桑養(yǎng)蠶,蠶結繭,繭抽絲,絲織錦繡。”黃庭堅才思敏捷,從手中毛筆得到啟發(fā),立即對出下聯(lián):“草藏兔,兔生毫,毫扎筆,筆寫文章。” 成年后的黃庭堅詩才更加卓著,在詩風上推陳出新,受到蘇軾大加贊賞,四川、江西的學子將黃庭堅配蘇軾,并稱“蘇黃”。 黃庭堅的才華吸引了眾多青年詩人,他受到陳師道、徐俯、洪朋、洪炎、李彭等人的擁戴,并對眾人的詩歌創(chuàng)作給予直接或間接的指點。在黃庭堅的引領下,師友相傳,互相切磋,一個詩歌流派逐漸形成。詩派成員常常通過集會、結社、書信等方式進行交往。徐俯、洪芻、李彭等人志趣相投,曾在南昌聚集了大批詩人,發(fā)起大規(guī)模的唱和活動,結成“豫章詩社”。 黃庭堅逝世6年后,呂本中作《江西詩社宗派圖》,自黃庭堅以下,列舉陳師道、潘大臨、謝逸等25人,首次稱作“江西詩派”。 為何以“江西詩派”命名? 開山之祖黃庭堅是江西修水人;詩派中江西人最多,洪炎、洪朋、洪芻、徐俯、謝逸、謝薖、饒節(jié)、李彭等,都是江西人;黃庭堅的詩歌理論和創(chuàng)作影響巨大,詩派成員或深或淺都受到黃庭堅詩學的熏陶,詩派體現(xiàn)了以黃庭堅為代表的詩歌美學范式。 江西詩派處于北宋末、南宋初,由于受黃庭堅的影響,呂本中、曾幾等也被視為詩派中人。宋末,方回《瀛奎律髓》提出“一祖三宗”的說法,因江西詩派成員多學杜甫,故稱杜甫為詩派之祖,將黃庭堅、陳師道、陳與義稱作詩派“三宗”。黃庭堅、陳師道、陳與義、呂本中等,都是文學史上的重要詩人。 《諸上座帖》,宋,黃庭堅書,紙本,手卷,草書,92行,縱33cm,橫729.5cm。來源:學習強國平臺 詩學創(chuàng)見 江西詩派有著循序漸進、法度井然的詩歌理論,這讓年輕人學詩更容易入門。黃庭堅在巴蜀時,四川學子紛紛慕名而來,求學于門下。 江西詩派提出首先要多讀書,只有熟悉前人作品,將各種作詩技巧了然于心,然后經(jīng)過長期的訓練,才能跳出形式層面的束縛,達到渾然一體、平淡而山高水深的境界。黃庭堅在《與王觀復書三首》(其一)中指出詩歌用語生硬,詞不達意,病因就在于“只是讀書未精博”。 江西詩派重視詩歌技巧的靈活運用,但并未沉湎于形式主義,他們推崇杜甫晚年得心應手、看不出雕琢痕跡的詩歌風格,同時也喜歡陶淵明“豪華落盡見真淳”的詩歌創(chuàng)作。 江西詩派將讀書作為初學者的必經(jīng)之路,終極目標是在詩歌創(chuàng)作上翻新出奇。宋代詩壇一向主張創(chuàng)新,黃庭堅在這方面表現(xiàn)得更為堅決,他強調“文章最忌隨人后”“隨人作計終后人,自成一家始逼真”。 至于怎么樣做到翻新,黃庭堅在《答洪駒父書》中有一段精彩的論述:“古之能為文章者,真能陶冶萬物,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,如靈丹一粒,點鐵成金也。”意思是借鑒前人詩歌的語言藝術,加以巧妙化用,從而達到別開生面的效果。“點鐵成金”說體現(xiàn)了江西詩派求新求變、趨生避俗的詩學精神。 宋人曾季貍《艇齋詩話》記載,陳師道論詩說“換骨”,徐俯論詩說“中的”,呂本中論詩說“活法”,韓駒論詩說“飽參”。這4人作為江西詩派的主要力量,都強調要善于參悟,并且提出不同的詩學見解,在學習黃庭堅的基礎上自成一體,這又何嘗不是對求新精神的躬身實踐? 黃庭堅紀念館 江西詩派在風格上主張生新瘦硬、拙樸老成,他們的詩風最突出地反映了宋詩特色。章法上不喜平鋪直敘,詩意跌宕起伏、似斷實連,充滿哲思和理趣,結尾意味雋永。句法上引散文句式入詩,押險韻,善用典故。字法上善于煉字,適當引用方言、禪語、口語。聲律上打破固有平仄,修辭上多用比喻。通過字斟句酌、反復推敲,來表現(xiàn)詩歌的不俗。黃庭堅的詩歌集中地呈現(xiàn)了這些生新爭奇的特征。 黃庭堅為政清廉,關注民生疾苦,倡導“當官莫避事,為吏要清心”“不以民為梯,俯仰無所怍”,但一生仕途坎坷,數(shù)次遭貶,他個人雖不幸,卻因為詩給他的任職之地帶來有幸。 如“烏臺詩案”導致黃庭堅被貶,他從京城來到江西泰和做知縣,創(chuàng)作了膾炙人口的《登快閣》。詩中名句“落木千山天遠大,澄江一道月分明”,將再熟悉不過的字詞加以融裁,立刻勾畫出一幅天高月明、澄江如練的遼闊氣象。按史料所載,此詩一出,快閣便因黃庭堅的題詠而名重天下。 黃庭堅的詩作,細細品讀,剛健高峻,有筋有骨,意味深長。繆鉞先生在《詩詞散論·論宋詩》中說,唐詩如芍藥海棠,宋詩則是寒梅秋菊;唐詩如荔枝,宋詩則是橄欖。黃庭堅詩歌既如寒梅秋菊清冷,又如橄欖初覺生澀卻回味無窮。黃庭堅清冷瘦硬的詩風,也和他孤高挺立的精神氣質,有著內在的一致性,折射出宋人兀傲不羈、不隨流俗的人格魅力。 在題材內容上,江西詩派很少有唐代詩人金戈鐵馬、逐夢長安那樣的豪情之作,那些滲透著書卷氣息,描摹書齋生活、羈旅行役、感時傷懷、親友贈答的詩作,更能見其真性情。江西詩派的一部分詩歌,深刻地描寫了社會現(xiàn)實、民生疾苦,如黃庭堅《流民嘆》、陳師道《田家》等。王安石變法后,新舊黨爭更加激烈。 在緊張的政治局勢下,詩人將直陳時弊的現(xiàn)實主義觀照轉向抒發(fā)內心。金兵入侵,宋室南渡,江西詩派的詩風發(fā)生明顯轉變,其筆觸從書寫人生轉向對國家命運、社會民生的關注,流露出深厚的愛國熱忱。金兵圍攻汴京,張邦昌僭位,徐俯很不屑,故意把家里的婢女取名為“昌奴”。他的《詠史》詩借古諷今,彰顯了民族氣節(jié)。呂本中《兵亂寓小巷中作》“城北殺人聲徹天,城南放火夜燒船”,描寫了戰(zhàn)亂后的慘狀。洪炎《次韻公實雷雨》“但作奇寒侵客夢,若為一震靜胡煙”,抒發(fā)憂國憂時之思。 黃庭堅書法碑廊 圖源:黃庭堅紀念館 回響不絕 江西詩派對南宋詩壇影響深遠,南宋詩人或多或少都受到熏陶。尤袤、楊萬里、陸游、范成大等“中興四大家”早年作詩,在取法于江西詩派的同時,又領悟到江西詩派自成一家的詩學精髓,跳出了江西詩風的束縛。 從南宋晚期至明代,江西詩派對詩壇的影響不絕如縷。到清代,學習宋詩的人多了起來,江西詩派也得到更多關注。清代后期,宋詩派程恩澤、鄭珍、莫友芝等師法黃庭堅、陳師道。同光體詩派重要代表人物陳三立,也是修水人,非常敬仰黃庭堅,學黃庭堅詩而深得其精髓。 江西詩派的詩學理論、創(chuàng)作實踐及人格魅力,對當下文藝創(chuàng)作又有怎樣的啟迪呢? 江西詩派化腐朽為神奇的創(chuàng)作之路,彰顯了前人的智慧和勇氣。當代文藝創(chuàng)作要借古鑒今,追憶古代文化輝煌,筑牢文化自信,積極破除創(chuàng)作中的困境,探索出一條觀念和手段相結合、內容與形式相融合的深度創(chuàng)新之路。 江西詩派與時俯仰、關注現(xiàn)實的題材轉向,意味著文藝創(chuàng)作應立足時代,植根于人民生活,要有擔當意識和憂患意識,為反映時代呼聲、振奮民族精神、陶冶高尚情操而歌詠。 江西詩派“無一字無來處”的詩學追求,依靠的是持之以恒的學習和深厚的知識積淀。啟迪人們要把讀書學習作為一種生活方式、一種精神追求,從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中吸取精華,推動中華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文化創(chuàng)造性轉化和創(chuàng)新性發(fā)展。 文藝創(chuàng)作需要數(shù)量,更要質量,要有“高原”,也要有“高峰”。2014年10月15日,習近平總書記主持召開文藝工作者座談會并作重要講話,引用黃庭堅的名句“隨人作計終后人,自成一家始逼真”等經(jīng)典,深刻闡述文藝創(chuàng)作的一系列問題,要求把創(chuàng)新精神貫穿文藝創(chuàng)作生產(chǎn)全過程,增強文藝原創(chuàng)能力。 觀江西詩派,斯人已逝,回響不絕,留給世人的是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。 作者單位:江西省社會科學院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