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西詩派是中國詩史上第一個影響極大的詩派,詩派規(guī)模也前所未有,影響深遠(yuǎn),經(jīng)久不衰,詩風(fēng)應(yīng)時而變,詩作層出不窮。 一 中國的詩歌發(fā)展至唐代,已登上了一個高峰,成為詩的黃金時代。唐詩的代表人物即李白與杜甫。經(jīng)五代而至宋,中間出現(xiàn)近百年萎靡不振的局面。以宋初論,西昆體盛行一時,它是專尚藝術(shù)技巧而內(nèi)容貧乏的形式主義文學(xué)。歐陽修、梅堯臣、蘇舜欽同時并出,稍后有王安石,一洗西昆體綺雕纖巧的作風(fēng),詩歌走上了正軌。他們在接受唐詩傳統(tǒng)的基礎(chǔ)上呈現(xiàn)著自己的面貌,力破唐詩余地,宋詩從此開端。至蘇軾、黃庭堅,各以己意為詩,使宋詩獨立于唐詩之外,與之媲美,交相輝映。蘇黃詩風(fēng)有所不同?;摭S《簡齋詩集引》里轉(zhuǎn)述陳與義的話說:“東坡賦才也大,故解縱繩墨之外,而用之不窮;山谷措意也深,故游泳涵味之余,而索之益遠(yuǎn)。” 黃庭堅是分寧(今修水縣)人,分寧隸屬洪州(今南昌),所以黃的詩集名為《豫章黃先生文集》。黃庭堅比蘇東坡小八歲,本是蘇門四學(xué)士之一,但他后來以其獨創(chuàng)成就脫穎而出,與蘇軾并稱蘇黃,代表了宋調(diào)風(fēng)范。東坡與李太白飄逸詩風(fēng)相近,而黃庭堅師法老杜,講求句法。楊萬里在他的《江西宗派詩序》中說,李杜蘇黃四大家,“一其形,二其味;二其味,一其法者也”,認(rèn)為蘇東坡詩風(fēng)近李太白,黃山谷風(fēng)味近杜少陵。 黃庭堅詩奇峭兀傲,多拗體,如“公如大國楚,吞五湖三江”“石吾甚愛之”一四句法,又如“持家但有四立壁,治病不蘄三折肱”“心猶未死杯中物,春不能朱鏡里顏”“管城子無食肉相,孔方兄有絕交書”,或二五或一六句法,或三一三句法,奇崛奧峭。古人曾總結(jié)為三點:峭刻生新,深折透辟,老辣硬澀。但也有疏朗、俊逸、瀟灑的詩句,如:“落木千山天遠(yuǎn)大,澄江一道月分明”“桃李春風(fēng)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燈”“春風(fēng)春雨花經(jīng)眼,江北江南水拍天”等。 黃庭堅在為人作序,以及指導(dǎo)朋友、親屬作詩的信札中,提出了一系列的詩學(xué)觀點。他強(qiáng)調(diào)讀書,“詩詞高勝,要從學(xué)問中來”,著名觀點有“點鐵成金”“奪胎換骨”。在《答洪駒父書》中說:“老杜作詩,退之作文,無一字無來處,蓋后人讀書少,故謂韓、杜自作此語耳。古之能為文章者,真能陶冶萬物,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,如靈丹一粒,點鐵成金也。”其詩論包含求新求變、自成一家的精神。借古人之言寫己之新意,即他所謂的“以故為新”“隨人作計終后人”“我不為牛后人”……又強(qiáng)調(diào)脫俗,講究“悟入”,著眼于創(chuàng)新,這一觀念一直影響著以后江西詩派詩人。 二 江西詩派是中國詩史上第一個影響極大的詩派,詩社規(guī)模也前所未有。南宋嚴(yán)羽《滄浪詩話》中說:“法席盛行,海內(nèi)稱為江西詩派。” 為何眾多詩人紛紛師法黃庭堅呢?蘇東坡才氣橫溢,揮灑自如,舉重若輕,觸處生春,有如神行一片,非人力可致,后人稱為“坡仙”,所以向他學(xué)詩的人不多。而山谷的詩全由學(xué)力,有軌跡可尋,加之他樂于以作詩方法教人,人亦愿從之學(xué),故成就后生不少。后生們又產(chǎn)生影響,氣味相同的作者更多了。他們同氣相求,愛好相近,交游頻繁,作詩唱和,切磋詩藝,激勵其創(chuàng)作的積極性,提高了各自詩藝水平。同時這又是詩派形成、傳承并擴(kuò)大影響的重要原因。 南宋初年,呂本中自稱其詩淵源于黃庭堅。有鑒于黃庭堅是江西人,學(xué)其詩者眾多,遂作《江西詩社宗派圖》。以黃庭堅為領(lǐng)袖,其下依次列二十五人: 陳師道(無己)、潘大臨(邠老)、謝逸(無逸)、洪芻(駒父)、饒節(jié)(德操)、祖可(正平)、徐俯(師川)、洪朋(龜父)、林敏修(子來)、洪炎(玉甫)、汪革(信民)、李錞(希聲)、韓駒(子蒼)、李彭(商老)、晁沖之(叔用)、江端本(子之)、楊符(祖信)、謝薖(幼槃)、夏倪(均父)、林敏功(子仁)、潘大觀(仲達(dá))、何覬、王直方(立之)、善權(quán)(巽中)、高荷(子勉)。 呂本中在序中說:“唐自李、杜之出,焜耀一世,后之言詩者,皆莫能及。至韓、柳、孟郊、張籍諸人,激昂奮厲,終不能與前作者并。元和以后至國朝,歌詩之作或傳者,多依效舊文,未盡所趣。惟豫章(黃庭堅)始大出而力振之,抑揚反復(fù),盡兼眾體,而后學(xué)者同作并和,雖體制或異,要皆所傳者一,予故錄其名字,以遺來者。” 《江西詩社宗派圖》原作早佚,呂本中之序及所錄之黃庭堅以下二十五位詩人名,皆見存于南宋初年胡仔所編《苕溪漁隱叢話》前集卷四十九。 此后宋人趙彥衛(wèi)在《云麓漫鈔》卷十四中亦錄呂本中序及二十五位詩人之名,但人名略異。其所錄序中云:“后學(xué)者同作并和,盡發(fā)千古之秘,亡余蘊矣。錄其名字,曰江西宗派,其源流皆出豫章也。” 所列二十五人中,只有十一人為江西人?;顒拥赜蛑饕诤橹?南昌)、臨川、廬山等,一些游宦江西的詩人也參與到本土詩人的唱和之中。江西詩派帶有一定的地域性。元代方回總結(jié)江西詩派為一祖三宗。祖為老杜,上溯則皆淵源于杜詩。三宗為:黃庭堅、陳師道、陳與義。曾茶山說:“工部百世祖,涪翁一燈傳。” 三 陳師道(號后山),彭城人,詩學(xué)黃庭堅,刻意求深。他在《答秦覯書》中說:“仆于詩初無師法,然少好之,老而不厭,數(shù)以千計。及一見黃豫章,盡焚其稿而學(xué)焉。”又說:“仆之詩,豫章之詩也。”他的門人魏衍也說他“見豫章黃公庭堅詩,愛不舍手,卒從其學(xué)”(《彭城陳先生集記》)。朱弁《風(fēng)月堂詩活》記載他與晁以道論詩,他說:“吾此一瓣香,須為山谷道人燒也。”表明后山對山谷的崇拜。他作詩苦心孤詣,黃庭堅說他“閉門覓句”,又說“今之詩人無出陳師道”(《冷齋夜話》),經(jīng)常叫晚輩后生們?nèi)ハ蛩蠼獭?/p> 洪朋、洪芻、洪炎,都是南昌人,黃庭堅的外甥,皆受教于黃。黃庭堅稱洪朋“筆力可扛鼎,他日不無文章垂世”(《書舊詩與洪龜父跋其后》)。人或以洪朋詩酷似其舅許之(周紫芝《書老圃集后》)。如《送謝無逸還臨川》,意深格老,得力于山谷,句法亦往往似之。洪芻在“三洪”中,據(jù)劉克莊《后村詩話》稱,洪芻“詩尤工”。如“關(guān)山不隔還鄉(xiāng)夢,風(fēng)月猶隨過海身”一聯(lián),陸游極為欣賞,稱洪炎“受詩法于庭堅”“詩酷似其舅”。 詩僧慧洪,宜豐人。與蘇東坡、黃山谷交往較多。所著《冷齋夜話》記載了三人交往的不少掌故?!端膸烊珪偰刻嵋氛f他的詩“出入蘇黃之間,時時近似”。陳善《捫虱新話》稱他曾偽作黃庭堅作詩贈他,中有句云:“韻勝不減秦少覿,氣爽絕類徐師川。”師川一見,以為黃庭堅所作,收入《豫章集》里。這也表明他平日對山谷詩揣摩之深。 徐俯,分寧人,也是黃庭堅外甥,極得黃之稱贊,說他的詩“辭皆爾雅”,自東坡、少游、后山死后,作“頹波之砥柱”。徐俯詩也深受黃庭堅影響,但他不甘居門下。周輝《清波雜志》稱有人說他的詩淵源于黃山谷,他讀到后不高興,答道:“涪翁之妙天下,君其問諸水濱;斯道之大域中,我獨知之濠上。”《江西詩社宗派圖》列入他的名,他又說:“吾乃居行間乎?”其實,徐俯之詩受黃山谷的影響,他卻一口否認(rèn),表明他的自負(fù)。當(dāng)然,徐俯的詩還是有成就的,呂本中對其評價甚高:“江西人物勝,初未減前賢。公獨為舉首,人誰敢比肩?”(《徐師川挽詩三首》)。其詩如《陪李泰發(fā)登洪州南樓》: 十年不復(fù)上南樓,直為干戈作遠(yuǎn)游。 滿目江湖春入望,連天章貢水爭流。 青云聊爾居金馬,紫氣還應(yīng)射斗牛。 公是主人身是客,舉觴登望得無愁? 詩前半寫景,一片雄渾氣象。后半言情,為李泰發(fā)受排擠而感慨。 韓駒,四川人,曾知分寧縣。是江西詩派中繼陳師道之后的杰出詩人,當(dāng)時頗負(fù)盛名,居于盟主地位。王十朋推崇他說:“近來江西立宗派,妙句更推韓子蒼……鯫生幸脫場屋累,老境欲入詩門墻。古詩三百未能學(xué),句法且學(xué)今陵陽。”(《陳郎中公說贈韓子蒼集》)他的詩“淡泊而有思致,奇麗而不雕刻”。與徐俯游,接受了山谷的影響。他閑居撫州,日以鋤地為事,還念念不忘國事。如《和李上舍冬日書事》云: 北風(fēng)吹日晝多陰,日暮擁階黃葉深。 倦鵲繞枝翻凍影,飛鴻摩月墮孤音。 推愁不去如相覓,與老無期稍見侵。 顧藉微官少年亭,病來那復(fù)一分心。 倦鵲飛鴻,無異為自己寫照。“推愁”一聯(lián),意境句法殊為別致,俱見匠心。此詩在當(dāng)時即為同輩所盛推。 周必大《省齋文稿》中說:“陵陽先生與徐東湖游,遂受知于山谷。晚年或置之江西詩社,乃曰‘我自學(xué)古人’,豈所謂魯一變至于道耶?”這里指出韓駒始于學(xué)黃山谷,后從黃詩中出。 呂本中是繼韓駒之后居于盟主地位的江西詩派詩人。趙蕃《書紫微集》云:“詩家初祖杜少陵,涪翁再續(xù)江西燈。陳潘徐洪不可作,閫奧晚許東萊登。”曾季貍《艇齋詩話》記載他十六歲時所作的“風(fēng)聲入樹翻歸鳥,月影浮江倒客船”煉字奇警,是他苦吟嘔血而成。他學(xué)黃山谷而能變。陳巖肖《庚溪詩話》指出他的詩“多渾厚平夷,時出雄渾,不見斧鑿痕”,而不是規(guī)行矩步地學(xué)黃山谷。 曾幾,贛縣人,與呂本中同年出生,二人平日互相切磋,而呂早成名,故曾受益為多。呂本中與曾幾論詩二帖:第一帖說學(xué)詩要悟入,“悟入之理,正在工夫勤惰間”,但指出曾幾詩不足之處是“少新意”;第二帖評曾詩“波瀾尚未闊”,要波瀾闊,“須于規(guī)模令大”。曾幾也說過他在柳州時與在桂林的呂本中以詩交往的情況:“紹興辛亥,幾避地柳州,公在桂林,是時年皆未五十,公之詩固已獨步海內(nèi),幾亦妄意學(xué)作詩,公一日寄近詩來,幾次其韻,因作書請問句律。”所以曾幾的詩深受呂本中的影響。 曾幾是繼呂本中之后的江西詩派杰出詩人,既學(xué)呂本中,也學(xué)黃山谷。有詩云:“案上黃詩屢絕編。”(《寓居有招客者戲成》)所以方回說他的詩往往逼真山谷。他不列在《江西詩社宗派圖》中,但劉克莊以禪為喻說:“山谷初祖也,呂、曾南北二宗也。”這說明了其詩的淵源和在江西詩派中的地位。其《寓居吳興》云: 相對真成泣楚囚,遂無末策到神州。 但知繞樹如飛鵲,不解營巢似拙鳩。 詩人為對國難束手無策而自懟,把自己比作繞樹的飛鵲、借巢的拙鳩而不得寧處。第五句接著說“江北江南猶斷絕”,更為中原淪敵、南北隔絕而痛心。 曾幾生于南北宋之交,親眼看見山河破碎、朝廷以偏安為國策的可悲現(xiàn)象,為之憂心忡忡。陸游自敘與曾幾在會稽的一次集會:“略無三日不進(jìn)見,見必聞憂國之言。先生時年過七十,聚族百口,未嘗以為憂,憂國而已。”(《跋曾文清公奏議稿》)憂國的感情,往往形諸吟詠。 江西詩派可分為前后期。南宋初,經(jīng)過靖康之亂后,詩人的愛國之情較前期更為熾烈而沉摯。以陳與義(未列入?yún)伪局小督髟娚缱谂蓤D》名單內(nèi))為后期的代表,他比黃庭堅小了45歲。還有徐俯、曾幾(陸游拜他為師)等人。 三宗之一的陳與義,是江西詩派的后勁?!端膸烊珪偰刻嵋氛f他的詩居山谷之下,后山之上。詩學(xué)山谷,尤其學(xué)杜甫,身世與杜甫相類似,故詩亦近之。但主要表現(xiàn)仍是他自己面貌,如《四庫全書總目提要》所言:“風(fēng)格遒上,思力沉摯,能卓然自辟蹊徑。” 他的《墨梅》絕句為宋徽宗所欣賞,高宗又愛其“客子光陰詩卷里,杏花消息雨聲中”之句。清代陳衍以為這兩句詩勝過陸游的“小樓一夜聽春雨,深巷明朝賣杏花”。其《夏日集葆真池上,以綠陰生晝靜賦詩,得靜字》詩中:“聊將兩鬢蓬,起照千丈鏡。微波喜搖人,小立待其定。”寫一次集會時,對環(huán)境幽美、賞心樂事的描繪,出之以淡遠(yuǎn)之筆。據(jù)《容齋隨筆》說:“詩成出示,坐上皆詫擅場,京師無人不傳寫。”又《雨晴》云: 天缺西南江面清,纖云不動小灘橫。 墻頭語鵲衣猶濕,樓外殘雷氣未平。 盡取微涼供穩(wěn)睡,急搜奇句報新晴。 今宵絕勝無人共,臥看星河盡意明。 描繪雨過初晴的景象精切,如在目前。詩人的閑適生活暢心情,得到突出的表現(xiàn)。 北宋末,陳與義的詩大多寫個人情趣、身邊事、朋友間的離合悲歡,生活面不廣。靖康之難后,顛沛流離,憫時念亂之篇不斷出現(xiàn)。劉克莊《后村詩話》指出:“避地湖嶠,行路萬里,詩益奇壯,造次不忘憂愛,以簡潔掃繁縟,以雄渾代尖巧。”詩人生當(dāng)亂世,痛祖國阽危,感己身之苦難,往往形諸吟詠,內(nèi)容更為充實,而有現(xiàn)實主義精神。又《傷春》即反映時代之作: 廟堂無策可平戎,坐使甘泉照夕烽。 初怪上都聞成馬,豈知窮??达w龍? 孤臣霜發(fā)三千丈,每歲煙花一萬重。 稍喜長沙向延閣,疲兵敢犯犬羊鋒。 建炎四年,金兵猖獗南下,國勢危急,高宗逃向臺州、明州、越州。詩人憂國心切,霜雪蒙頭,萬重?zé)熁?,徒增郁憤。所喜者,向子諲(樟樹人,潭州知州)敢于孤軍抗敵,尚存一線希望。 四 江西詩派屹然興起至結(jié)束,前后活動歷百年,詩人詩作、詩風(fēng)隨著時代而發(fā)生變化。就這一派整體言,他們相互之間是同中有異的。 不過,物極必反,如果眾詩人對黃庭堅詩亦步亦趨,就失去了自家面目。楊萬里、陸游、姜夔等著名詩人都曾受到江西詩派的熏陶。但他們都跳出來,特別是楊萬里,獨創(chuàng)“誠齋體”,詩風(fēng)清新活潑。清代裘君宏在《西江詩話序》中論江西詩有三變:“盛于歐(陽修)、王(安石),為一變;至黃山谷,又一變;至楊萬里,再為一變。”南宋后期至清中葉,江西詩派式微。直到清咸豐時期,曾國藩倡導(dǎo)學(xué)黃山谷,學(xué)之者眾,一時形成聲勢頗大的宋詩運動。五十年后,又形成同光體詩派(下分三支:閩派、贛派、浙派),在清末民初諸多詩派中影響最大,其領(lǐng)軍人物即為陳三立。贛派詩人眾多,遠(yuǎn)承江西詩派。正如屈萬里《不足畏齋詩存》中云:“江右多詩人,清末民初以還,上承西江法乳,務(wù)為清奇奧衍者,世所共見。”此是后話。 |